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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艺术之梦

1996-03-20 06:11:00来源:庞薰琹美术馆点击:5615
作    者:邵大箴
出版时间:1996年3月20日
 
庞薰琹先生是我国现代美术史上的一位重要的艺术家。他在绘画创造和工艺美术教育、理论、制作以及民间美术研究等几个领域,都做出了卓越的成绩。他是一位很有天赋、很勤奋又极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不论在哪个领域,对待事业他都全力以赴地投入,不惜自己的精力和心血。尽管他屡遭挫折,一生道路坎坷,但他仍然忍辱负重,为我们民族艺术的振兴和繁荣做出默默的贡献。正如他自己在1934年写的一首小诗中所表达的心愿,他的人生目的是要奉献自己,为后人铺路。“ 在我们的前面,还有无数阻路的沟渠,阻碍着我们前去,必要的时候,把自己的身躯,去填塞那些沟渠,让后来的人踏着我们的身躯,迅速地向前奔去。” 因此我们后人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评价薰琹先生的成就:他在我国现代美术史上承前启后的“ 桥梁” 作用和开拓性的贡献;他的艺术创造成果的绝对和永久的价值,当然这两个方面是密切相关而不可分割的。庞薰琹在这两方面都做出了令人赞叹的贡献。人们已然公认,他是中国民族民间图案艺术研究的先躯者,是中国工艺美术教育的开拓者,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倡导者之一,又是一位颇有创造性和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特风格的大画家。出自于事业的考虑,庞薰琹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自己在绘画创造上的欲望和才能,这从纯绘画领域的角度来说,也许是令人惋惜的。但是,他在工艺美术领域内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也是有声有色的艺术创造吗?古今中外,凡是真正做事业的人,应该说,都是为大众为社会献身的人,都是眼界开阔有远大志向和抱负的人。庞薰琹之所以没有把纯绘画创造看得那么重,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到,中国还有比纯绘画创造更有意义的事等待他去做,他心甘情愿地一度搁起画笔,去做他认为更重要、更需要他做的事。庞薰琹的这种不重个人名利的、忘我的献身精神,是值得我们敬佩的。自然,作为大艺术家,庞薰琹没有在纯绘画与实用工艺美术之间划上截然的界限,而看到它们之间的区别,更看到它们之间本质上的一致。它们都是触及人们心灵世界的精神创造,只是表现的手段、方法和涉及的面不同而已。正因为薰琹先生有宽阔的胸怀,有博大精深的艺术造诣和修养,能使他在各个领域都驾驭自如,显示出非凡的才华。
庞薰琹1906年6月20日生于江苏省常熟县有文化教养的家庭。开明的母亲希望他“ 早早离开这个家” ,“ 要争气,要靠自己” ;父亲早就看到儿子倔强的性格,临终时对他说:“ 你是只犟马” 。①深知庞薰琹性格的傅雷,在1932年写的文章《薰琹的梦》②中说:“ 从童年以至成长,他和所有的青年一样,做过许多天真神奇的梦。他那沉默的性情,幻想的风趣,使他一天一天地远离现实。若干年以前,他正在震旦大学念书,学的是医,实际却在做梦。一天,他忽然想到欧洲去,于是他就离开了战云迷漫的中国,跨入繁声杂色的西方。” “ 他从童年时无猜的梦,转到科学的梦非真梦,音乐的梦非其梦,至此即开始创造他‘薰琹的梦’……” 傅雷先生说得好:“ 艺术的梦是支配环境的,故是创造的、有意识的……” 少年的庞薰琹立志学美术,大概是出自“ 要争气” 的目的吧!所以当他在震旦大学读医学时,把要学美术的念头告诉外国神父,听到神父说出“ 你们中国人成不了大艺术家” 的侮辱性言词后,他从气愤、激动转向冷静和理智的行动。从1925-1930年,他在法国巴黎学习五年,在著名的叙利恩绘画研究院(Academie Julien)和格朗歇米欧尔学院(Academie  de la Grande-Chaumiere)学习绘画。他掌握了坚实的绘画基本功。他受到了巴黎艺术气氛的感染,他同时抑制了金钱和物质的诱惑。法国一位权威评论家对他说的一席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中国有着优秀的艺术传统,应该回到中国去好好学习和研究。带着崇高的理想他回到了当时灾难深重的祖国。1930年秋,他在上海参加了“ 苔蒙画会” ,因为这个艺术团体有进步的思想倾向,不久却遭扼杀。薰琹先生并未灰心,在1931年夏,他又与张弦、倪贻德、杨秋人、阳太阳、丘堤等人,组织了一个青年美术社团--“ 决澜社” 。今天,我们读一读“ 决澜社” 《宣言》,就会被这群艺术青年的热情和革新精神所感染。他们反对艺坊的“ 沉寂” 和“ 平凡与庸俗” ,看不惯“ 低能者的蠢动” 和“ 浅藻者的叫嚣” ,为“ 往古创造天才” 和“ 往古光荣的历史” 的凋落与当今艺术界的“ 衰颓和病弱” 惋惜。他们大声疾呼:“ 让我们起来吧!用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我们承认绘画绝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的形骸的反复,我们要用全生命来赤裸裸地表现我泼辣的精神。我们以为绘画决不是宗教的奴隶,也不是文学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综合地构成纯造型的世界。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的低级的技巧。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的时代的精神。” ③
在《决澜社宣言》发表的同时,薰琹先生写了一篇《决澜社小史》④。他说“ 薰琹自××画会会员星散后,蛰居沪上年余,观夫今日中国艺术界精神之颓废,与中国文化之日趋堕落,辄深自痛心,但自知识浅力薄,倾一已之力,不足以稍挽颓风,乃思集合数同志,互相讨究。一、力求自我之进步,二,集数人之力或能有所贡献于世人,此组织决澜社之原由也。” 对于《决澜社宣言》庞薰琹当时基本上同意,也同意发表,但是又“ 总觉得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如果我们联系他在1933年写的《薰琹随笔》,大体可以猜测得到他对《宣言》有些保留意见是基于如下主张:“ 吾国古今好的作品,我们应该要研究,世界各国好的作品,我们也应该研究,但是不一定呆板地去模仿。” “ 我们不妨尽量接受外来影响,凭他们在我们神经上起一种融合的作用,再过滤我们的个性来著作,来创造。” ⑤显然,庞薰琹的主张比明显受意大利《未来主义》宣言影响的《决澜社宣言》要温和一些。他主张研究民族传统艺术,研究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吸收它们的积极成果来创造中国的现代艺术。当然,他刚从艺术氛围活跃的巴黎回来,他在感情和趣味上是倾向于印象主义之后的现代画风的,但是他眷恋民族传统。
决澜社是中国最早主张吸收西方现代艺术成果的、有宣言和纲领的学术性社团。社团成员的结合不是为了传授技艺,也不是为了联络友谊,更不是为了营利目的。随后,社团组织了与《宣言》主张相一致的展览,并展开过评奖活动。虽然决澜社没有得到社会的广泛响应,存在的时间也不长,至1935年便自行解散,没有造成推进中国艺术的现代化运动,但是它的出现表明中国现代艺术的崛起,这一行动本身便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非常遗憾的是,薰琹先生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存世的只有寥寥几件,绝大多数毁于“ 十年浩劫” 。1927年在法国画的《老人像》和收在画册中的《巴黎人像》、《西班牙舞》(均作于1929年前后)是目前我们能 看到的最早的作品了。从这些巴黎留学年代创作的作品看,他有很高的艺术悟性,他画得真诚、投入,全凭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当时有人评说他的《巴黎人像》是用“ 中国线条画之油画” 。评《西班牙舞》是用“ 活泼的笔触,强烈的色彩” “ 充分地表现了Gupce(吉普赛)女性特有的气质。” ⑥在巴黎和回到上海不久,他的作品明显带有西方现代派的风韵。他用自己消化了的跳动着时代节奏的手法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感受和思考。色调深沉、用笔洒脱,有些画面在体面的分析和线的交错构成中,求怪诞的美感,求哲学的意味。傅雷在为1932年秋庞薰琹的个人绘画展览会写的题为《薰琹的梦》的文章中说:“ 他观察、体验、分析如数学家,他又组织、归纳、综合如哲学家。” ⑦庞薰琹希望用画笔反应现实,推进社会进步,他反对模仿别人,他力图创造有独特个性的现代风格。他于1934年作的《地之子》(油画)描绘的是江南大旱农民逃荒的悲惨景象,揭示乡村破产后,中国往何处去的主题。为此,他收到反动势力的恐吓信。1935年,他创作油画《无题》,也是尖锐触及现实的有哲理性的作品,表示在三座大山的欺压下中国人的悲惨命运。1938年,他创作壁画稿《路》,画是一幅表现受压迫人民的痛苦、觉悟和反抗的作品。这幅画受到闻一多的热情赞扬。由闻一多在罗隆基的客厅,布置了一个小规模的展览,举行了一次茶会,邀请曹禺、凤子、孙毓堂、梁思成、林薇音、朱自清等人观摩。这时,庞薰琹在陈梦家、沈从文、梁思成等著名学者的支持和鼓励下,转向民族图案艺术的研究,他从研究原始彩陶、商周青铜器和汉代画像砖、画像石纹样入手,编绘了《中国图案集》共四册,一百页。在西南联大教授中传看,受到人们的热情关注和赞赏。闻一多不赞成庞薰琹放弃绘画。庞薰琹后来回忆说:“ 我自己也曾经有这个想法,但是事实上做不到。除了闻一多外,谁都不敢支持我走这条路。” ⑧
苦难的中国的严峻现实,尤其是抗日战争烽火的燃起,使庞薰琹的“ 艺术之梦” 越来越脱离空幻而接近现实。他在创作了一系列尖锐涉及现实、具有象征意味的现代风格油画之后,精力逐渐转向工艺美术。他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心,是因为他早在1925年留学法国时参观巴黎的世界博览会,就看到了装饰美术的作用,产生了将来从事装饰美术创作的念头,是因为他那时想去巴黎装饰美术学校学习,受到了“ 这里不收中国人” 的侮辱性回答所造成的心理刺激和由此引发出来的为民族争光的动力;是因为他留学年代去德国参观“ 包浩斯” 受到的影响和启发;也是因为他回国之后,通过和民族、民间美术的接触,加深了对它们的理解并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逐渐意识到,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工艺美术有着巨大的社会作用和审美意义。此外,在战争年代,纯绘画创作举步维艰,而装饰美术的研究,特别是民族民间装饰图案的整理和研究,却比较实际可行。这就是庞薰琹之所以决定转向工艺美术的原因。
从1939年至1949年,他一方面热心做装饰艺术的研究,另一方面也常拿起画笔画画。他的绘画才能和修养对他的装饰艺术研究起了重要的促进作用。他对装饰艺术的关注,只赋予他的绘画创作以新的面貌和特色,这在他40年代画的工笔淡彩、线描、水彩等作品中都充分表现了出来。反映这个时期创作面貌的白描重彩《贵州山民图》,标志着他的绘画创作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这组作品中,他回到了写实的道路,他更关注运用民族传统的手法来创造形象。他曾力图把西洋写实素描的技巧融进中国画的情调中。从西方现代主义手法跳跃到工整的白描重彩,变化的幅度很大,这对习惯于自由发挥的庞薰琹来说,有些感到拘束。在1943年展出这批作品时,他写过一篇题为《自剖》⑨的短文,说他描写的贵州同胞“ 笔下不免流露出自己,可是服饰方面,曾尽量保存它的原来面目。因为如此,给我不少束缚,也因此有时不免失去画面的活泼” 。他还为“ 像绣花一般把许多花纹照原样画上画面感到苦恼” 。作者对自己的解剖是严格的。但是庞薰琹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创作的这批白描淡彩仍然不失为难得的艺术精品。这些作品造型严谨,线条结实有力而有韵致,色彩淡雅、格调清新。画面上人物的情调、气氛,有几许哀愁,既生动地传达出时代的情绪,又流露出作者当时的苦闷心情。至于这一幅幅画上所描绘的图案纹样有其研究价值,那是不待说的了。
从40年代的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庞薰琹艺术才能确实是多方面的,即使他感到有些局促的领域,也能使自己的艺术才华熠熠发出光辉。
从40年代到80年代,庞薰琹为在中国开拓新的工艺美术事业奔波劳碌、历经艰辛。他著书作研究,撰写了《图案问题的研究》、《中国历代装饰画研究》、《论工艺美术》、《中国图案集》(未出版),《工艺美术设计》等著作;发表了大量有关工艺美术的论文。他一直把兴办工艺美术教育事业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早在抗战胜利之后不久,他就写过一个怎样“ 建立工艺美术学校” 的计划(他把这个计划称之为“ 乌托邦” ,因为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可能实现)。解放之后,他感到这个计划有实现的可能,在1949年举行的第一届文学艺术家代表大会期间,他又提出了建立工艺美术教育的建议。1952年周恩来总理同意建立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向国务院和周总理呈送建院计划的主要是庞薰琹,也是庞薰琹写出了建校的具体设想。总之,他是1956年11月1日在北京建立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奠基者。
庞薰琹太执著于事业了,他太认真,太看重真理、正义,也太具有艺术家的天真。在“ 以阶级斗争为纲” 的年代,他受到了残酷的打击和排斥。1957年,他被错划为“ 右派” ,直到1979年春才得到平反。22个春秋,庞薰琹在极其恶劣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思考、学习、研究和创作。他自己说:“ 22年这样长的时间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⑩现在我们回过来看,他做的何止是留下一些痕迹,而是成果累累。除了工艺美术的教学和研究外,他还顽强地拿起画笔创作速写、油画、水彩,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他摆起画架,创作油画,画风景、花卉。1979年,恢复名誉之后,他的创作热情更为高涨。这期间,他作画,一不展览,二不给别人看⑾,而是为了渲泄自己的感情,调节自己的情绪。由于他有超脱的心境,在画中取乐,所以画得潇洒自如,没有任何拘束。他有时从路边采回小野花,放大绘成花卉静物。他不拘泥于写生,大胆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和发挥装饰的才能,画面构思别致,色彩丰富,可惜这些油画作品采用的都是30年代上海的旧油画颜料,画面质地又差,给保存带来了困难。与此同时,他晚年画了不少大写意的水墨画,这也是他的随意发挥,很生动地表现了他的艺术灵性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不论是晚年的油画,还是水墨,都富有生活气息,富有音乐韵味,表现出非凡的气度和大家的风范。应该说这些作品,是他人生和艺术经验的凝聚,是他的美学见解“ 真不在于形而在于心” 的完美体现。画家当时并未自觉地认识到这些作品的价值,需知,庞薰琹是一位十分谦虚的人,对自己的作品总是严格要求的。他在为1983年11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回顾性的“ 庞薰琹画展” 亲笔书写的《前言》中说:“ 如果我的作品能给你一点美感,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事实上,人们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不仅受到美的熏陶,而且还得到极大的人生和艺术的启迪:画画不只是用手用笔,而且要用生命和热情。庞薰琹的绘画创造,作为他人生经历和不朽的艺术之梦的重要组成部分,将在我国艺术史册上永放光辉。
1996年3月20日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
注释:
①⑧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
②⑦傅雷《薰琹的梦》载1932年9月21日《艺术旬刊》第一卷,第3期。
③载《艺术旬刊》第一卷,第5期,1932年10月。
④⑤《薰琹随笔》载1932年《艺术旬刊》创刊号及2、3、4期。
⑥周瘦鹃的短文评论,刊《申报。自由谈》1932年9月16日
⑨《自剖--为自己的展览会写的自我介绍》载1943年9月12日《中央日报》。
⑩李立新《庞薰琹年谱》载《庞薰琹研究》庞薰琹美术馆编,江苏美术出版社,1994年。
⑾载《庞薰琹研究》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