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纪念庞薰琹诞辰110周年 庞薰琹研究（二十二）

节选自孙彦著《庞薰琹丘堤论稿》

 

锦官城：自足的场阈

（二）至上的目的

庞薰琹在1943年9月12日成都《中央日报》上发表《自剖》说：“十余年来，由我办的展览会，个人的、团体的，有十余次。到今天为止，我只知道展览会最高至上的目的，是艺术运动。这也许正是我个人观念的过于固执。”【1】从这些语句中，似乎隐隐感到那个在决澜社时期激情洋溢、掀起艺术运动波澜的庞薰琹似乎又在历经劫难之后浴火重生了。但是，意料之中的是，年近四十而立的庞薰琹已经基本丢弃了青年时的莽撞与偏执，他的行为充满了不乏激情的理智。

在1943年9月举办西南第二次个展后，庞薰琹就对社会状况和自己的艺术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我认为世界上的艺术，将有一个较之文艺复兴时期远为伟大的时代行将到临。由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渺小的我在这个时期，一步紧一步地感到惶恐，我虽想全身投入东西方文化的怀抱，不过我太渺小了。也许我只能像流沙一般，被洪流吞没。但是我明白，这原本是我的命运。”【2】庞薰琹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从而感到惶恐。因此，在第二次个展后，庞薰琹开始考虑去重庆举办个展，以扩大影响，并且着手组织具有强烈政治倾向的艺术组织“现代美术会”，【3】以建立一个发声立言的平台。

据水天中编著《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载：“1944年3月，庞薰琹、吴作人、刘开渠、雷圭元、丁聪、沈福文等人组成‘现代美术会’，在成都华西大学举行‘现代美术展’。” 关于展览会的详细情况，庞薰琹在自传中说：“那时在成都的美术界，个人奋斗是不可能的，如刘开渠、吴作人、关山月、赵望云、丁聪、秦威、沈福文、张漾兮、洪毅然等都在成都，需要有一个组织，于是成立了‘现代美术会’”。（图1）并且还说：“现代美术会完全不是为了宣传欧洲的现代流派，老实说这是一个政治组织，第一次展览会就选定在华西坝华西大学学生俱乐部举行，目的就是要与学生取得联系。”【4】这两则材料说明，第一，当时的青年学生对蒋介石的消极抗日、政治黑暗以及人民生活困苦的现实非常不满，学生运动高涨，成都美术界也组织起来参与学生运动。第二，现代美术会是一个带有政治组织性质的松散的团体，其目的不是为了宣传欧洲的现代流派。第三，现代美术会的目的是参与当时日益高涨的政治运动，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令人非常难以捉摸的是庞薰琹与吴作人的关系，吴作人是徐悲鸿的学生，又是写实主义阵营中的重要人物，他加入现代美术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吴作人》对此记述说：“这时的成都，往返流连的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很多。在以画会友、评文论艺中，吴作人遇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如刘开渠、雷圭元、庞薰琹、沈福文、丁聪、秦威等人。这些人，不仅艺术观接近，而且都不满意当时美术界被张道藩这样的‘人物’把持的现状。为了开创大后方美术界的新生面貌，经过反复讨论，决定组成了中国现代美术会。”【5】 

虽然庞薰琹、吴作人、刘开渠等人在成都成立了带有政治组织性质的现代美术会，但是，毕竟是在成都，而重庆才是当时最为活跃的艺术中心。因此，“现代美术会”一定要在重庆活动，才能达到艺术运动的目的。如果不在重庆举行展览活动，艺术运动的影响就会大为减弱。龙红、廖科编著的《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书画艺术年谱》又载：1945年1月20日，“现代绘画联展在中苏文化协会举行，有油画、国画、水彩、素描等100余件。参展者：丁衍庸、方干民、汪日章、李仲生、周多、林风眠、林镛、郁风、倪贻德、叶浅予、赵无极、关良、庞薰琹。”【6】当看到这次联展参展者的名单时，十多年前的上海决澜社的社员形象以及展览的场景重又跃入眼帘：庞薰琹、倪贻德、汪日章、李仲生、周多，这些久违的、昔日围绕在决澜社周围的美术青年又聚集在一起，打出了“现代主义绘画”的旗帜，并提出了明确的艺术主张，即“现代中国绘画艺术与现代世界艺术合流”。【7】以此观之，这次现代绘画联展与决澜社的艺术主张明显不同，不再以引进并普及西方现代主义为目的，而是把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与中国绘画艺术相融合，以创建中国自己的绘画艺术。事实上，这时的庞薰琹已经在创作实践中走上了“中西融合”的道路，并对写实主义的艺术主张有所吸收。

其实，抗日战争迫使中国大多数的艺术家开始走进真实的现实，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了从画室走向田野、从城市走向乡村、从内地走向边疆的思想回归过程。随着为抗战服务和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强烈需要，促进了写实主义的极大发展和空前繁荣。“当年持有现代主义艺术追求的庞薰琹，不再以纯绘画坚持自己的艺术观，而是将视角转向实用的工艺美术中去，这是艺术方向的转变。倪贻德的变化也是突出的，由于在抗战期间他与中国共产党人有过接触，同时受到革命思想的影响，他的视角转化为对现实社会和现实生活的关注。就是说，从过去对西方现代艺术的追求转向对社会底层劳动者的关注。”【8】 

在重庆的现代绘画联展举办后不久，现代美术会的第二届展览会又于1945年3月在成都四川美术协会的展览馆举行，目的是响应文艺界抗日联合会的号召，支援从湘桂撤退的文化界人士。关于现代美术会的第二届展览会的细节，洪毅然当时的记述与评价颇具参考价值，他说：“在成都的这一次展出有意识地是在企图超越以‘现代美术’为欧洲世纪末的美术之一种误会”，“全部出品数量共计126件，虽然大部分都是或多或少、直接间接、有关客观现实之反映的‘无题作品’，可全部仍有着45件（1/3强）普通风景静物，设若总论其质量（包括作品内容及主题），恐其未必然已尽善尽美。故我应当同意陈觉玄先生认为此次展出最多只做到了现实主义，而与非现实主义之间却尚有距离的批评，甚至连现实主义也还不够。”【9】非常诡异的是，现代美术会在成都的第二届展览会举行后不久，1945年3月30日中华全国美术会第七届会议选出了第七届理监事，在理事名单中赫然出现了庞薰琹的名字。【10】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推测其原因如下：一是出于政治形势的需要，由理事长张道藩主导的中华全国美术会需要笼络各方面的艺术人士，造成团结一致共御外侮的艺术界的形象。第二，庞薰琹主导的现代美术会是一个政治组织，与诸多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有联系，并且在成都和重庆两次举办了“现代美术展”，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把庞薰琹选为理事可以对其施加某些控制。第三，把庞薰琹、刘开渠、倪贻德、李有行等人选为理事，可以在艺术界造成一种容纳各种不同的艺术见解、不同的艺术流派、实行民主协商的假象。事实上，现代美术会的确积极配合了全国文艺界抗敌联合会成都分会的各种活动，如发表《反内战宣言》，发起文艺界联合签名运动等等，都是在“现代美术会”的名义下进行的。

庞薰琹积极参加的民主、进步活动还表现在他与《自由画报》的关系上。《自由画报》周刊是1945年10月10日由中共地下党员、杂文作家翁耘圃和作家曾巴波、版画家张漾兮、漫画家谢趣生共同创办的。由于《自由画报》受到政府当局的严密监控，于是主办者求得各方面的帮助，成立了一个董事会，共同推举中国民主同盟主席张表方（张澜）为董事会会长，叶圣陶为副会长，茅盾、柳亚子、马哲民、郭沫若、陈白尘、邓初民、刘开渠、罗忠信、庞薰琹等为董事。从《自由画报》的董事会名单可以看出，《自由画报》名义上是由中国民主同盟来领导，而实际控制权却是中共地下党。【11】

综上所述，庞薰琹主导的、具有进步倾向的“现代美术会”，与进步人士叶圣陶、李喆人、陈白尘、黄药眠、茅盾、柳亚子、马哲民、郭沫若等人的交往，与共产党人的接触，以及加入全国文艺界抗敌联合会成都分会，加入《自由画报》董事会等活动，充分说明了庞薰琹艺术运动至上目的的实现，并为其以后的艺术事业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1] 庞薰琹：《自剖——为自己的展览会写的自我介绍》，成都《中央日报》，1943年9月12日。

[2] 庞薰琹：《自剖——为自己的展览会写的自我介绍》，成都《中央日报》，1943年9月12日。

[3] 水中天编著：《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65页。

[4] 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04页。

[5] 转引自袁韵宜：《庞薰琹传》，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5年，第122页。

[6] 龙红、廖科编著：《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书画艺术年谱》，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9页。

[7] 水中天编著：《20世纪中国美术纪年》，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7页。

[8] 刘淳：《中国油画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第134页。

[9] 洪毅然：《评成都第二届现代美展》，参见庞薰琹美术馆、常熟市庞薰琹研究会编：《艺术赤子的求索：庞薰琹研究文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4页。

[10] 龙红、廖科编著：《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书画艺术年谱》，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74页。

[11] 曾一智：《热血激情铸自由——我省已故作家巴波与友人创办的<自由画报>捐献重庆博物馆》，《黑龙江日报》，2003年12月24日。